勿忘春风化雨功

3

 


       于是黄少天总以为自己与叶先生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还从师徒中扯出几分温情:叶修把从其他学生那顺来的零食给他吃,叶修抱着他在膝上和他一道将孔子孟子乱念一气,叶修皱着眉挖耳嫌他吵,叶修作势拿戒尺要惩罚他偷溜出去玩最后也只是轻轻地落在他手心上——这些都谈不上什么确凿的例证,缥缥缈缈的像是叶修冲黄少天吐的烟圈,但几圈重叠下来有了些许温吞的质感,呛得黄少天忍不住咳起来,就瞧见叶修在一旁不出声地笑,心里也慢慢生起些朦胧的笃定。

 

       如今他和喻文州一起入私塾第二年了(叶修这么些年了一直没想着给私塾正正经经起个名,随口说的几个被学生齐心协力地反对说太庸俗),总算是迎来几个脆生生喊他们师兄的后辈了,黄少天也不再是私塾里年纪最小的了。刚开始他还不介意,拿出年纪尚小而仅有的一些责任心和耐性,搭出了一副前辈该有的稳重宽容的架子。

       只是后辈中有两位令他不是很自在。一个叫邱非,勤勤勉勉的挑不出什么错,叶修布置的功课全都完成得一丝不苟,性子也老实,可黄少天对他不怎么亲近得起来,总是有些戒备。另一个叫孙翔,在面上摆一脸的桀骜,横竖都是要呛叶修,这倒让黄少天和他的不对付明明白白地有了凭据。

       不过黄少天总归是喜欢大家和和气气的,仍旧和私塾的各位处得热络。明明是商贾家中的小少爷,却莫名带着一种快意恩仇的侠气,重情重义,加之还未懂圆滑世故,交往稍深就习惯将一颗真心捧给他人;而留给叶修的更是最澄澈的一份,容不得别人说叶先生的不是。不巧偏偏有人要犯这忌,不偏不倚还是这小少侠不怎么看得顺眼的人。

 

       一日上早课时,叶修一时兴起出了几个对子,听诸位学生各显神通,最后才说王杰希应对得新奇精巧。一旁被叶修评为“直白浅近”的孙翔按耐不住,站了起来,仰着脸梗着脖子,眼带挑衅,说,先生这些就是花架子,有什么用?怕不是没什么真才实能,朝堂上才不如韩宰相受重用,只好回到这个小地方摆架子吧!

       黄少天在一旁听着肺都要气炸了,心想你这小子就是被先生批了才扯东扯西地找回些面子!先生是鸿鹄是鲲鹏,天高海阔都容不下先生的胸襟和才干;你就是天地间的蜉蝣,沧海中的一粟,参不透先生的千里浩然气!他撑着桌子想站起来为叶修牛马走,却被喻文州摁住了手。他瞪了一眼喻文州,又用了几分力气试图甩开喻文州的手,活像一尾不甘离水的鱼,松手喻文州!

       喻文州压低声音,手下力道未减,别让先生难堪。话音刚落,手下那尾滑溜溜的鱼也放弃了挣扎,只是手上的筋脉仍不服气地跳动着,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黄少天颇为紧张地盯着叶修,没功夫留意喻文州正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孙翔,更没注意到室内众人各异的反应;比如王杰希桌下的手悄悄捏成拳,周泽楷抿紧唇望着叶修目不转睛,张佳乐一手托腮看向孙翔一手还抛着砚台。

       室内的气氛被各色的情绪撕扯出一触即发的局面,而叶修在漩涡之中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波澜不惊,子图若是和我比吟诗作对,怕是拍马也不及;至于朝堂之上,向来不是凭一己之力逞匹夫之勇。孙翔,你今日先念念声律启蒙,把对偶的基础打好,不然连包子随口作的打油诗都比你文雅些,我可不愿往来的是些白丁。

    

       子图是当朝宰相韩文清的字,此刻听叶修如此自然而然地叫出,在座的有心人都听出些不同寻常之处:叶修绝非趋炎附势之流,自是不会直呼其字故示亲近;可若真如传闻所说,叶修是因二人政见不和被韩党排挤倾轧,怕也无法如此心平气和地称呼对方的字。

      不过孙翔眼下无暇将叶修的玉言抽丝剥茧,他耻中带傲,傲中有愧,硬撑着直挺挺的腰杆与叶修对视,扬声说,我日后一定是做大官的!

       叶修瞧见孙翔通红的眼角,略微顿了顿才慢悠悠地说,你的确天资聪慧,可以说是不揉自直的南山竹,当官不成问题,但你不愿磨尖箭头,插上尾羽的话,就是放弃了更加展露锋芒的可能,最后是平白消磨了自己的锐气,更别提宰相了。

 

       孙翔没料到叶修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自己的资质不凡,原本强撑的气势也泄了些,只是愣愣地看着叶修慢腾腾地走向太师椅,坐下后继续开口说,至于做官,本就不是作文章作出花就能有好政绩,但也不是逞强好胜胡来一气的地方。我不愿我叶某人教出对案不能就一札空吃粮饷的废物,更不想有人光顾着给自己政绩添花,成日钻研玩弄权术阿谀奉承。头顶的乌纱帽有多大,后世美名有多响,这些都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为官出仕治国平天下,不为光宗耀祖尽忠君王,而是为黎民百姓能安居乐业。眼下在座各位尚有大把前程,但到底任重而道远,望诸位还能记得叶某人这番陈腔滥调,不至一心只图宦达。

       叶修说罢,室内一片哑然:这还是叶修来到此地后,第一次对外抖露出为官种种(流言里的叶先生过于狼狈,大家不好当面问及);而再往下那段话要更放松一点,可以说是志向抱负了。一时之间诸位学生对叶先生这份春风化雨功实在无以为报,故只好沉默以对。

 

       但叶修好似路边给人丢了串铜板一样稀松平常,只是翘腿在太师椅上坐出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睥睨了一圈(大家的主观感受,其实叶修只是很普通地环顾了一下),我朝廷上风光的时候你们都还在自己娘亲肚子里没出来。要想超过我,先多学几年,等肚里有了几两墨再说。孙翔你也别站着了,我又没罚你,先上来把昨日教你背的书背一遍。

       而孙翔大概是还没回过神,游魂似的飘着上了台。叶修接过孙翔递过来的孟子,瞥了一眼其他人,怎么,昨日留给你们的功课做完了?我固然是高山,你们也大可不必仰止。

      叶修辞锋很锐,戳破了一室凝固,平日的吵闹和嘘声一下子就流了出来。王杰希扭头对方锐说,听他刚刚那番话,全是硬生生化用的孔子,成个儿一倒儿爷。

       方锐就撇撇嘴,也就哄哄孙翔。心里却想,平日没少顺走我吃食,再转手给黄少天,倒卖二手货可以说是有着很深的资历了。

 

      喻文州收回打量孙翔的眼神,低头铺开纸,准备写今日的大字,却有一个小纸团蹦跳到他眼前。他扭头看了一眼黄少天,对方扬扬下巴示意他展开纸团。喻文州打开一看,字迹很是真性情(是米芾看了会自愧不如的狂草),写着:下课后同我去堵孙翔。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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